本章约12000字

暮秋的清晨雾气氤氲，窗子上沾着细密的水珠。灰短发的女孩打开靠近自己的那扇窗，用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清凉的风儿从她身边溜过，偶尔有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从茂密的树冠飘出。

结丘校园中央的那棵大樱花树上，似乎有了新的住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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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鸟们在天上晃晃悠悠地飞着，恰逢阵风吹过，其中翅膀不稳的一只便一头栽了下来，正好掉进女孩伸开的手里。

“咦？小家伙，你怎么掉下来啦？”

可可怜爱地抚平它柔软的羽毛，为它整理着羽翼。

“看来刚学会飞不久呢。今天雾气太重，它的羽毛都湿了。”

两只手指忽然出现，一左一右分别在小鸟和可可的脑袋上点了点。白发丸子头的女孩就在这时凑了过来。

“应该是一只画眉，只有这种鸟才在秋冬繁育。”

仿佛回答一般，那鸟儿瞪着圆溜漆黑的小眼睛，脆生生地叫了两声。

叽叽喳喳的少女们围着叽喳叫唤的小画眉，兴奋地抚摸着可怜可爱的雏鸟，给它喂着随身带的零食和水。小鸟儿怯生生地躲着，半天才试探着啄了啄。

逐渐升起的太阳驱散了空中的雾气，清晨金灿灿的阳光打在窗口边正在旁观的橙发少女脸上。刺眼的金光晃得她不得不眯起自己紫色的眸子，索性便不再去看，叹了口气趴在了桌上。

笑声和惊呼声传来，待香音抬眼去看时，只见可可仰头望向天空的侧脸，少女迎着晨光的脸颊温暖灿烂。

看来，那只小画眉在她的手上稍作休整之后，便重新飞上天空，去往了它能够自由翱翔的世界。

香音座位的背后，金发女孩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阴影中，颔首端详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

走廊边的房门虚掩着，往来的白制服学生们纷纷噤声——不止因为这是理事长的办公室，还因为她对面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叶月同学，去把门关一下。”

理事长的眼睛扫过那些怯怕又好奇的学生们，合上手里的报告。

“坐吧。期末终于临近，学校成立近一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叶月恋摇头，顺着理事长指的方向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这是对我的历练，也是我应该做的。”

她的神态比刚才放松了一些。理事长只有在交代公务的时候才会让她站着，现在坐下的时间，则属于长辈与晚辈，一向如此。

“公事完毕了，随便闲聊一下吧——”

理事长赞许地颔首，这孩子比她想象得要优秀很多，也可靠很多，工作的事几乎不需要她操心。在闲暇的时光里，她更希望多关心一下叶月恋自己的生活，以及她的伙伴们。

“你们的学园偶像部最近怎么样？下学期的招新工作准备得如何了？”

“偶像部那边主要还是千砂都她们在负责打理，这些事务应该是她们更清楚。”

恋不假思索地微笑欠身说着。身为学生会长与音乐科优等生的她，只有在排练live的时候才会经常待在位于普通科教学楼的偶像部活动室。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学生会办公室忙碌，或者音乐科的舞蹈房练习。

“你这孩子，这么一本正经做什么。我不是在考核你们的成绩。”

理事长无奈地摆摆手，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仿佛可以透过眼前端坐的少女看到她未来可靠的模样，一如她的母亲一样的优秀。

“你啊，平时也该多在学园偶像部待一待。我都听说了，因为你总是在忙学生会这边的事，有的同学都开玩笑说学园偶像部只有四个成员呢。”

“嗯……您说的对……”

恋低头沉思，自己在香音成为副会长之后，确实是多出了不少的空闲时间。可是，多出来的时间被自己花在哪里了？

好像只是泡在会长室，亦或是去舞蹈房训练，在图书馆里自习，也并没有更多地待在学园偶像部。

“作为学生会长，你把学校放在心里的第一位，我很欣慰。但在这个身份之外，作为朋友，作为队员，你有没有好好回应那些热切的心意？”

理事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恋的面前，对着她的胸口轻轻点了点，郑重其事地说到。

“你是学生会的一份子，也是偶像部的一员，不要疏离了那些真心待你的伙伴。”

恋攥住自己胸前的制服，点了点头。她有些羞愧。

香音和堇即使没有正事的时候也会常常来到会长室，和她闲聊谈天，帮她松弛总是紧绷的神经；在舞蹈室总能“碰巧”遇见小千，等着她一起练习；可可也总找机会拉着她一起去自习室，说些只有她们两人能共鸣的学习难题，亦或是悄悄话。

她知道的，她的同伴们都很在意她。

而自己呢？好不容易有了可以依靠的伙伴，伙伴们也用不同的方式陪伴着自己，可她却总沉浸在自己一个人预设的人生计划里，不知不觉间又和大家有些走远了。

“去吧，一会可以到偶像部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跟她们随便去聊聊天也是好的。别绷得太紧了。”

理事长拉起了恋，推着她走到了门口。

“结丘的办学已经走上了正轨，也积累了很多经验教训。这段时间，学生会应该都没有太多你的工作了。”

恋点了点头，绷直的嘴角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那我就先告辞了，理事长。”

她扭头对理事长歉意地笑着，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办公室旁边的档案柜里露出来的一份黑色封皮的文件，上面依稀可见“维也纳”几个字。

“诶？那是……”

“这个学期同学们在外比赛的成绩都很喜人，所以有一些学校联谊和国际合作之类的邀请。”

理事长眯了眯眼，笑容中带上一丝狡黠，将恋推出了办公室。

“这些事需要我们理事会的各位先处理，你们操心不来。等过一段时间，我再跟你详细说说需要学生会来办的事……”

……

午间放学的路上，橙发女孩正独自走着。刚才，一反常态地，她谢绝了伙伴们一起回家的提议。

高远的天空上挂着清冷的太阳，行道树的叶子掉的精光。暮秋的风吹不透秋季校服的布料，由内而外的寒意却无法抵挡。

香音瑟缩着抱住胳膊，压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这一路，她走得很慢。

回到家就好了，家里有热乎乎的可可和柔软的沙发可以享用……

可是，这些事物下个瞬间便让她联想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喝着热可可的灰发女孩，还有那个关心着自己，经常来自己家咖啡厅帮忙的金发女孩。

胃忽然传来一阵让人冷汗直流的绞痛感，让香音的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单手捂着腹部，她把另一只手按在家门的把手上，紧紧咬着牙。

就这样逃回来，真的合适吗？就这么回避问题，像一只鸵鸟一样选择把头埋进沙子吗？

香音无言地松开了手，慢慢蹲了下来。腹部的绞痛让她没法连续地思考，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回到家里休息一下？但是……

“老姐？你怎么蹲在这里？”

门从内部被打开了，拎着一袋垃圾正准备出门的短发女孩退后半步，显然是被门口蹲着的人吓了一跳。

“老姐你的脸好白……是不舒服吗？怎么回事？好歹先进家门呀！”

亚里亚赶忙丢掉垃圾，扶着满头虚汗的香音回到了屋子里，然后跑到柜台前，以最快的速度给她泡了一杯热可可。

在热可可端上来的瞬间，氤氲的热气带着可可浓郁的醇香扑面而来，香音像被烫了的猫一般猛然起身。桌子上的热可可也跟着一晃，褐色的液体中荡漾着一圈圈的涟漪。

亚里亚见状皱紧了眉。这么激烈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端详着那杯饮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记性很好，甚至还记得这就是当招待可可姐姐的那种，当时可可眯着眼对它赞不绝口来着。

亚里亚探询地看向香音，却看见自家姐姐已经双手捧起了那杯热气腾腾的可可。

暖流入腹，绞痛的胃似乎被冲缓了些许。但香音心里比谁都明白，胃痛的根源并不是生理的病，而是……唉。

她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胸中郁结的浑浊却没有丝毫减轻。

面对妹妹敏锐的探寻目光，她沉默不语，没能马上开口。失焦的紫色眼睛一转不转地对着前方，似乎在发呆发愣，眼前的场景怎么雾里看花，一片模糊。

但是，这些烦恼不和聪慧敏锐又可靠的妹妹倾诉，又能怎么办呢？思来想去，眼前的亚里亚竟是最合适的倾述对象。

自己脑袋笨，多个人思考总是好的……

“亚里亚，能听我说说吗……”

张口结舌，本就一团乱麻的思绪让香音更不知从何说起。腹部再次隐隐作痛，她放下杯子，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紫罗兰般的眼睛映出天花板上的吊灯，透过它似乎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在山上的最后一个晚上，小堇来找我。她告诉我，上一次live之后，她心仪的事务所居然向她发出了邀请。”

香音用右手捂住了脸，向上穿过橙色的刘海，把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揉得更加杂乱，但她现在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

就像她乱成一团的心绪。

堇实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梦想，本应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可香音的表情却痛苦又迷茫，看得亚里亚胸口揪作一团。

“我们仔细检查了那份合同和名片，反复确定了不是骗子，而且对方给出的条件非常优越：她不用参加练习生的选拔，在一段时间封闭训练之后就能直接出道。”

“那晚，我们俩可高兴了。她入队之前那天我就许下了要见证小堇实现梦想的诺言，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实现。虽然离成为举世瞩目的明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觉得以小堇的积累和毅力，只要得到开始的机会，她就一定能成功走到终点。”

香音这样说着，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很浅，又很快消失。

“可是，开心之余我忽然想起，签下合同，就意味着小堇得提前离开学园偶像部。虽然新学年招新也快到了，但今年的lovelive大赛就……”

似乎是为了躲避亚里亚的目光，她弓下了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双手胡乱地将本就混乱的头发揉成一团。

“决赛的曲目是很早就定好的，突然缺少了关键成员，可能很难完成准备……而且，当初可可花了这么多努力才接纳了小堇成为伙伴……”

“小堇当然也知道这些。当时她没有从我手里把合同拿回去，只是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阵冗长的沉默，只有香音的痛苦的喘息。

“那……为什么不能等决赛之后再……”

许久，亚里亚才开口。

她明显有些愕然。原本只以为只是姐姐和朋友闹矛盾的青春期普通烦恼，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复杂的事情。巨大的信息量让她一时难以消化，没想到……偶像部居然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

对于偶像团体来说，少一个人都是巨大的打击。

“事务所的邀请，是错过就几乎不会再有的机会，无论直接回绝还是讨价还价，都会影响小堇在圈子里的信誉。即使还有一鸣惊人的机会，以后其它有名气的事务所也很可能都不会愿意签下她了……”

语毕，香音苦笑一声。小堇担心干扰自己做决定，压根没提到这些事；是自己后来察觉她的情绪不对劲，拼命追问之下，才得知了这些演艺圈中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仔细想想，事务所和艺人之间就是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事务所压根不需要拿出三顾茅庐般的态度对待艺人，更别说去迁就一个只是刚刚崭露头角，还谈不上真正入行的孩子。

“啊？这也太霸……不讲理了。”

亚里亚酝酿好的安慰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生气的同时又看着姐姐痛苦的模样，只能沉默，无言地拍拍姐姐的肩膀。

她没有再去追问香音最后的决定，作为妹妹，她对姐姐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从小到大，即使只是看到身边朋友遭遇挫折，姐姐都会忍耐不住出手相助，当然不可能说出阻止平安名姐姐追逐梦想的话来。

只是，就那样默许的话，学园偶像部的活动又该怎么办，其它的姐姐们又会怎么想呢？

亚里亚明白，姐姐不可能没想到这些，不然现在不会如此焦虑。姐姐当时肯定是故作自信地全力支持平安名姐姐，然后自顾自吞下所有的痛苦去承担后果……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她，也只能心疼地看着姐姐踉踉跄跄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楼梯上面的阴影中。

……

午间饭后，平时训练的天台上，平安名堇盯着屏幕上的章鱼头像，快速打着字。

点击发送键，确认对方已经收到，她便收起了手机，深吸一口气。

果然，还是不忍心将一切都丢给香音来处理。

那个家伙，总是笑着说着没关系让自己放心离开，但她自己却又肉眼可见地心力憔悴了不少。

堇了解香音，虽然那家伙有时候不太靠谱，但她确实是一个责任感过剩的朋友，因此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去向她倾诉。

可……香音并不坚强，她看见过香音脆弱的模样，如同一块布满裂痕的玻璃，堇自己都只能轻拿轻放，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其碰碎。

这样的坚强和易碎矛盾地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让堇又想起了灰发女孩纤细的背影和灿烂的笑颜。真是同类相吸呀。她暗自苦笑。

或许正是如此，才会被她们的光所吸引吧。从那天她们初次的live就已经被吸引了。

然而这种纯粹的感情……就如同她们一样，是脆弱的美丽的水晶工艺品，一点点现实的风浪就会将其击碎。想到这里，堇的心已经开始绞痛了。

现在她就要被风浪吹走了。

……

虽然正值中午，但暮秋的温度还是让可可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怎么神秘兮兮的带可可来这里？”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似乎不太寻常的平安名堇。

堇伸出双手抓着可可微凉的胳膊，张了张干涩的嘴，却在一瞬间失了声。

在可可好奇又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她再三调整状态后，强忍着转身离开的冲动，干巴巴地开了口。

“可可，我想当面和你说声谢谢。因你而起的学园偶像部，是人生中最令我感到幸福的地方。”

堇慢慢说着听起来像是获奖感言一样公式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往日那样中气十足，透着一股淡淡的不安与徘徊。

碧绿的眼睛荡漾着，飘忽不定，犹如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的小帆船。

“入学结丘前，在我因过去的失败而颓废时，是那位学生会长不厌其烦的家访鼓励，让我最后决定坚持下去；在我迷茫于前路时，是香音找上来，为我指明了实现梦想的道路；在我因为梦想的执念而误入歧途时，是千砂都告诫了我何为真正的‘闪耀’和‘明星’；最后，我抓住了你为我创造的机会，彻底摆脱了自卑和胆怯，真正成为了我希望成为的自己……”

堇顿了顿，虽然台词早已写好、反复演练过了，也确认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要真正说出那句话……看着眼前少女越来越亮的双眼和忍不住勾起的嘴角……

这对可可太残忍了。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停顿了几秒钟，心里做着最后的斗争。

“可可，大家通过学园偶像部而成为了相互成就的伙伴，今后……你们也一定要联结在一起，一定一定要实现各自的梦想。”

“嘿嘿，那当然，可可梦想中的liella!，就是大家都能通过学园偶像实现梦想的地方！堇完全不用感到介意，太见外了！什么‘你们’呀，应该是‘我们’才对……”

可可傻傻地笑了，堇一连串的感谢让她脑袋晕乎乎的。自打认识平安名堇以来到现在，从她口中听到的心里话加起来都不如刚刚多。

“不……”

可可的话语让堇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沉重的跳动将她的心挤压得一阵剧痛。

她换了几口气，强忍着捂住胸口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了练习过无数遍的，残忍的真相。

“我得到了追逐梦想的契机，马上要离开结丘，离开偶像部，去参加集体训练了……”

离开。

堇痛苦地看见，可可上翘的嘴角渐渐耷拉下来，仿佛慢动作一般僵硬和迟缓。她想闭上眼睛，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僵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那副残忍的景象。

“堇？这个玩笑有点太过分了哦……”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离开了。对不起……”

像一柄重锤猛然砸在胸口，脑海里“嗡”地一声，耳鸣的尖叫声同时响起。

面前金发女孩的红唇还在开合着，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可可已经听不清了。耳畔的人声变得幽远又细微，取而代之充斥在耳畔的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强有力却混乱的声音敲打着可可的鼓膜。她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词。

“离开……离开结丘……”

呆呆地站着，呼吸变得异常急促，缺氧的眩晕与全身的麻痹感迅速袭来。

那是熟悉又陌生的症状，可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己四肢的冰冷僵硬。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先问清楚来……到底怎么回事……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一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似乎有人在晃着自己。那是谁？那双碧绿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焦急？她在说话吗？可是听不清……耳边与脑海中重复着的，只有那一句似乎轻描淡写的告别。

“为什么要离开……”

可可嘶哑着，拼命说出了几个字。金发少女的胳膊被她无意识地攥着，那白皙的小臂上已经出现了触目惊心的红痕。

女孩的解释她完全听不清，意识好像完全失去了理解词句的能力。

什么“梦想”啊、“期待”啊、“意义”啊……都是些支离破碎又意义不明的词。一时之间，除了不想让眼前的人离开之外，她已经没了别的念头。

哦……对了……还有那个……那个说不定有用！

可可胡乱摸索着自己的裙子，从藏在褶皱的兜里拿出了一只金红色的御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双手托起那个物件，像捧着明珠珍宝一般送到了那人眼前。

“堇，别走……这里还有我们的回忆，约定……偶像部还有很多梦想要实现……不要离开可可和大家……”

嘴里似乎被塞进了东西，清凉的水流随后而至。她顺势咽下，眼前已经混乱不堪的世界变得清明起来。

“可可，你知道我的性格。梦想近在咫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犹豫。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

堇合上了水杯的盖子，将随身带着的药放回了包里，脸上神色竟是古井无波，仿佛刚刚的焦急都是幻觉一般。

“香音早就同意了，我刚刚也发短信告诉了千砂都。大家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也包括你在内，不是吗？”

那双碧眼闪烁着期待的光，看起来她似乎真诚地希望每一个在乎的人都能支持她，为她开心；然而语气却像一个娇蛮任性的小公主，向眼前人宣告着自己所认定的真理。

仿佛刚才的紧张和摇摆不定，以及刚才意识模糊时焦急内疚的绿色眼眸，都只是可可的错觉。

可可没有马上回话，只是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女孩。现在的平安名堇，真的仿佛她自己曾经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利用着大家的好意作为踏板来提升自己的自私坏蛋。

从语气，神态到动作，全都天衣无缝。

只是，人的情绪真的可以控制得这般恰到好处么？过去那些珍贵的情感和回忆，甚至不能让她的神情里出现一丝迟疑？

堇，在几分钟之内就变回了从前那样吗？

可可深吸一口气。她想弄明白这件事。

她再次努力抬起双手，执着地将御守向堇眼前送去，全然没有发现堇已经被她逼到了天台的门口。

“可可，别再往前了……”

堇被逼得又退了一步，身体已经全然被逼回了走廊，笼罩在了建筑的阴影中。

“求你……求你不要走……是可可以前的排斥惹你生气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那回事！单纯是已经通过学园偶像部抓住了梦想的契机，没理由再留下了而已。”

“没理由留下么……难道我们曾经的那些记忆，那些喜悦，都是假的吗？”

堇退无可退，蓝色的双目依旧与金红色的御守步步紧逼着，在阴影中反射着光芒。

她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了，如果不做些什么，恐怕马上就要绷不下去，前功尽弃……

啪！

手掌与手掌猛烈撞击的声音，像一记清脆的耳光。

在可可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堇反身捉住了可可的手腕，一把夺过了那只御守。

“都是……假的！”

她推开将自己逼到墙上的可可，向着楼梯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后退。

“你所在意的那些，全是虚构的！是我用演技编造出来欺骗你们的！我从没真心想要当什么学园偶像，也对学校和同学们没有感情，最开始就是存心利用偶像部为进入演艺圈当跳板而已！你们都只是被耍了的笨蛋！”

说完，她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梯，飞扬的金发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可可徒然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靠着墙慢慢瘫倒。

用力过猛的演技，千疮百孔的表情。

是……可可错了吗？

少女捂着胸口，灵魂被撕裂一般的剧痛让她意识模糊，心底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折磨着她。

【自诩一切为了梦想，刚刚却准备用私情束缚别人的梦想吗？】

捂住耳朵踉跄着，天地似乎都在旋转。心里的自责无休无止。

不知何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了这被悲伤淹没的少女身后，伸出双手搂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可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就那样流着泪任由着自己沉进去。

……

当叶月恋一路小跑到普通科教学楼顶时，只见天台门大开着，外面的平台上却没有人影。

她自然地敲了敲部室的门。

“可可，你们在吗？”

屋里传来应答声，是小千的声音。依稀记得这个点小千应该还在舞蹈室，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恋迟疑着拉开了门，便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丸子头白发女孩。

脸色微微泛白的灰发女孩被白发女孩搂在怀里，靠在那瘦削的肩膀上，双眼紧闭，眼皮不断战栗着，仿佛是在做一场恐怖的噩梦。

恋的胸口一沉，难以名状的慌乱立刻占据了她的心脏。

顾不上寒暄了，她快步走上前去。眼前这一幕给她一股强烈的既视感，上次学园祭之前……

将纷乱的思绪强行拉回眼前，恋轻轻抚摸着可可的额头，没有惊醒她。触感微凉，以往常经验来看是轻微发了病，而后又及时服药所以迅速好转了过来，只是精神有些疲惫。

多亏大家平时的呵护加上可可自己的努力锻炼，她的顽疾已经缓解许多。明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症状了，这次怎么又……

而且，又是……自己不在的时候……

恋皱紧了眉头，瞬间涌起的自责仿佛要将思维吞噬。她强压着情绪，探询的目光无声地投向了一旁的小千。白发少女躲开了她的视线，看向了桌子对面空着的座位。

堇的……座位？

本该跟一起在部室训练的小堇……在哪里？

“刚刚，堇发信息给我说……要从结丘退学，去参加事务所的集训了。”

小千拉住恋的袖子，抬头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不容置疑的红色眼眸直挺挺地撞过去，言简意赅地解释到。

“她说，不想让香音和我们为难……所以准备自己单独去告知可可，当面解释。”

“我虽然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也就为她感到高兴了，可回过神来才想起她的后半句话。偶像部的一切对于可可来说太过重要，要是直接告诉她，恐怕很难接受。”

她嗓音低沉地讲述了之前的事，手一直死死抓着恋的衣袖不肯放开，仿佛抓着一匹暴躁的野马。

“我赶过来的时候，只剩可可一个人坐在这儿。她很坚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非常非常难过。恋，你稍微冷静一下……”

黑发少女的心和她的手一起攥紧了。

怎么可能冷静啊。

为什么每当大家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总是没能陪在她们身边？她是偶像部几个人里最早认识小堇的人，清楚那个女孩子骨子里是个怎样温柔又别扭的人，如果刚刚自己在场的话，是不是就能……

就在这时，小千身侧的少女身子动了动。

恋愣了一下。心中即将迸发的焦躁和愤怒，便下意识地收回心底。

她颤抖着撩起灰发女孩额前的碎发，那双原本灵动的水蓝色眸子无神地看着她，眼角微动，似乎是想努力地弯一弯。

也许看出了恋脸上残留的怒气，想要说点什么来安抚，可可的手紧紧地攥着恋的手腕。

可是还不等她说话，眼中便盈满了泪水，满腔的委屈都化作了一声呜咽，眼泪便如同剪断线的珍珠般一颗颗滚落。

恋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她将可可从小千身上揽了起来，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件易碎的宝物、一只刚被暴风雨淋得透湿的幼猫。

“可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声音细微，见到可可轻轻点了点头，才继续柔声说了下去。

“先别着急，肯定是误会了。小堇说那样的话，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对。别担心，我这就去问清楚原委，然后把她带回来。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量才对。”

她拂去可可的泪水，轻声承诺着，转头看向仍在捉着自己的小千。

小千紧盯着叶月恋的面庞。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怒火。

她叹了口气，默默地松开了手。

恋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把可可的身子重新放在小千的腿上，转身走出了活动室。

……

“我回来了！”

平安名家的神社，放学回到家里的堇妹像往常一样将书包丢在沙发上。

不过，一般会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姐姐却没有回应。她熟练地掏出了自己的小手机，开机之后打开了姐姐的LINE，不出所料地收到了信息。

【我今天晚点回家，你到家之后不要出门乱跑，乖乖等我回去给你做饭。】

完全没有任何解释的信息正是姐姐的作风。虽然无奈又担忧，小小的金发女孩也只能听姐姐的话，乖乖地做起了作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晚，姐姐就算是忙于社团活动也该回家了。

刚刚，常来家里做客的叶月姐姐来了又去，看到自己的时候又欲言又止，是发生什么了吗？远超年龄的洞察力让堇妹捕捉到了叶月恋眼中的不安。

姐姐没有回消息，而是让她乖乖在家里等着，弦外之音便是不许擅自出去找她……

小女孩抱着手机，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了神社的门口，委屈地望着紧闭的大门。虽然并没有落锁，可是姐姐的话对于堇妹来说，便是必须遵守的命令。

木质的大门入手冰凉，岛国暮秋的晚间气温急剧下降着。

不知道姐姐身上穿的衣服够不够御寒？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姐姐大概也很饿了吧？这个时间还走在路上，会不会很想回到家喝一碗热乎乎的汤……

堇妹蹲在门口，双手抱着自己的小手机给姐姐发着消息，可是却连“已读”都没有。

再如何早熟，她也毕竟是个孩子，孤零零地在这空无一人的神社中，心中的忧虑和不安难免会水涨船高。

小姑娘扁了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姐姐……你快回来嘛……或者理理我……

“……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我家……”

嗯？

门外传来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堇妹猛然抬起头。听起来有些熟悉，似乎是叶月姐姐和姐姐，但隔着门听不太真切。

她连忙擦了擦眼泪，将眼睛凑近了门缝。往外看去是一片漆黑，有人倚靠在了大门正中间，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在说什么？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说了，我的……快要……，已经没有……必要了。”

因为大门的阻隔，听到的语句断断续续。

后面的这个声音是姐姐？冷若冰霜的嗓音却让堇妹有些陌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将耳朵贴在了门缝上，想听得更清晰一些。

“小堇，你不是……对吧？……有什么苦衷吧？别这样好吗？请告诉我……”

“……那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入这所学校，只是演给你这学生会长看的，必要的演技而已。”

姐姐，你在说什么呢？堇妹焦急地听着。

每次叶月姐姐来家里家访做客之后，姐姐虽然嘴上抱怨着她很麻烦，但是眼睛里的闪光是不会说谎的。

明明就喜欢着这种被关心和鼓励着的关系……为什么要骗人呢？

而且……这种幼稚的谎话……姐姐，你到底是演给谁看的呢？

砰一声，神社的大门好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猛的一晃，显然是有人抵在了门板上。

叶月恋的声音并没有变大，可其中若有若无的怒气已经愈发明显，即使隔着一扇门，堇妹也能体会到那狂风骤雨般的怒火。虽然具体的语句听不清，语气也还竭力克制着，也明显能感觉到是在责备着什么。

堇似乎并没有被吓住，她的声调虽高，却比恋多了几分冷静。像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将铺天盖地的海浪通通挡住。

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位此时离堇妹只有一层木板，也许是因为对姐姐的声音最为熟悉，堇妹终于第一次听清楚了她完整的一句回话。

“被你看穿了也无所谓……但不许告诉她们……你该明白这一点的。可可鼓舞了我们每个人，也依赖着我们每个人；只有让她相信我是个存心利用偶像部为自己铺路的坏家伙，最好能像最开始那样……排斥着我，才能最大程度减少我的离开对她的冲击。我做不到一直哄骗着可可，做不到一边忙着自己的事，另一边却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真心！”

“你……”

叶月恋似乎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听到堇的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瞬间便萎靡了下去，像是被嗖地抽空了木柴的篝火。

即使隔着木门，堇妹也能想象到恋一下子变得惨白的面容。

小女孩的手心里满是紧张的汗水。姐姐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就到了这种地步……

她还想继续趴着听两个人说了什么，但是门却突然从外面被打开了，令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门打开又虚掩上，出现在堇妹眼前的只有眼眶通红满脸疲惫的姐姐，嘴唇被咬得泛白。她缩着脖子等着姐姐对她偷听的责怪，然而堇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你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

堇妹老实地回答着，小跑着去关门。在门板彻底合拢之前，余光里见到那熟悉却也同样消沉的高马尾背影，正踉踉跄跄地渐行渐远。

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卧室走去。

带着满腔的疑惑和担忧，堇妹快步跟上了姐姐。

“先什么都不要问……把手给我……”

“知道了，姐姐。”

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牵住了随时会破碎的人儿。

“刚才……那个学生会长……居然哭了……”

堇闭上眼睛，仰头向着天空。

香音的矛盾，小千的惊讶，哪怕是刚才可可那般深重的委屈和悲伤，其实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女孩们之间的情感早就如丝线般纠缠，剪不断理还乱，现在硬要扯开来，无论怎样都避免不了伤痛。

平安名堇当然明白这些，所以她宁可毁掉自己在大家心中来之不易的形象，也要快刀斩乱麻。如她所想，这种诀别方式虽近乎残忍，却是让偶像部快速脱离自己离开的影响的最佳方式。

代价呢？这些唯一的，在意着她也被她在意着的女孩们，恐怕今生再难和好了吧？尤其是……可可。

那么拙劣的谎言，她怎么就信了呢？目的完美达到了，可是心中的酸痛却如同泉水般涌向通红的眼眶，几乎快在妹妹面前失态。

是因为太在意了吗？若不是可可那时候近乎步步紧逼的哀求，堇也不会自暴自弃地说出那样的话……

堇根本不敢去细想这件事，只是升起念头都觉得心中如刀绞一般疼得喘不过气。为了梦想，也为了大家，她别无选择。从最开始，她便做好了承受一切痛苦的觉悟。

可是刚刚，一向沉稳温柔又强势的恋，不知怎地，居然会那样狼狈地在她面前流下泪水，泣不成声，堇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接近崩溃。

不知怎的，她有些莫名的心慌。

下午天台上的争吵中，自己就因为难忍的愧疚而出了纰漏——幸好自己随机应变，狠心把那只御守夺了回来，才把可可骗了过去，没有功亏一篑。

可那个温柔强势的叶月恋，不该是这样的啊……事情好像再次脱离了控制，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迷雾中驰骋。

堇妹小心翼翼地抱着不断发抖的姐姐，似乎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她很听话，虽然有些疑惑，也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

此时，这颗小小的心中，正默默向那神社中陪伴自己长大的神明祈祷着，为了自己亲爱的姐姐，和姐姐在意着的一切。

一阵秋风呼啸而过，刚刚还虚掩着的神社大门重重地合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堇转身回望，穷尽目力，也无法再看见那被抛在身后的身影们。

……

暮色降临，穿过窗子的光线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方形的光柱。

可可静静地坐着，沐浴在夕阳的辉光中，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小千担忧地握着她的手，却毫无反应。

直到门口的脚步声响起，水蓝色的眼睛才似乎有了焦点。小千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然而，门口出现的只有高马尾少女一个人。

她的眼眶红红的，金色的瞳孔灰暗得吓人，看向她们的目光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不过，她眼中倒映着的那位少女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向她。

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双腿一软，靠着门框堪堪站住。

“恋，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

小千站起身，担忧地询问着。她想走过去为恋整理凌乱的马尾，却被恋接下来的话定在了原地。

“对不起……我没能……”

黑发少女咬着嘴唇，不敢抬起头来。颤抖的声音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眶中的泪光在打转。

“我……我想我也需要离开一下……”

可可，学园偶像和这里的大家，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就像堇最后无意中提到的那样，只是当作自己完成妈妈的愿望，复兴结丘的工具？

这种想法从加入学园偶像部以来就一直折磨着恋，香音三番四次的安慰也未能奏效，反而让这想法藏得愈来愈深。如今，堇的突然离开无疑令这种恐慌达到了顶峰。

一直和大家做着不同的梦，却凭着“梦想”这一通行证进入了偶像部。在那个雨天建立了与可可的羁绊，与大家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恋反而更加不安。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加入的偶像部？真的是学园偶像吗？亦或是学校？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可可？还是为了结交朋友来满足自己社交的空虚？

自己是不是堇说的那种人？本能地想去否认，可是……是的吧？自己就是这样的吧？

否则怎么会……那么地……哑口无言……无力反驳……

恋一步步后退着，泪水顺着干涸的泪痕再次流淌而出，顺着下巴滴在木质的地板上。

小千想上前去牵住恋，可是看着那畏缩颤抖的样子，又怕恋马上便转身逃走。

“离开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抱紧了怀里似乎没什么反应的灰发女孩，喃喃地问着，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什么正在崩塌的前兆。

门开合的声音响起，等她再回头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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